詩歌的江河,涌向民族的心靈地平線
詩歌的詩歌江河,涌向民族的江地平心靈地平線
發(fā)稿時間:2024-10-25 06:29:00 來源:中國青年報 作者:張景平 中國青年網(wǎng)視覺中國供圖
中國傳統(tǒng)詩歌的核心要素中,河流始終具有無可替代的河涌地位。不必說謝靈運與王維這樣專意從事山水題材的向民心靈線詩人,任何一位能夠在科舉考試中規(guī)范寫作應制詩的詩歌士子,“兩岸曉煙楊柳綠”的江地平蒙書基因,都將在其寫作生涯中長久地發(fā)揮作用。河涌
“登東皋以舒嘯,向民心靈線臨清流而賦詩”是詩歌陶淵明在《歸去來兮辭》中設計的理想寫作狀態(tài)。信步可及而無須刻意攀援的江地平河濱水湄,不僅是河涌詩人吟詠的對象,更是向民心靈線創(chuàng)作的現(xiàn)場。他們的詩歌目光伴隨唼喋的河豚感受著春江水暖,在無人野渡中發(fā)現(xiàn)橫臥的江地平扁舟,透過潮落夜江的河涌蒼茫搜尋彼岸的兩三星火,但最終,往往凝聚于河流指引的遠方——這是河流中泓線與上下游地平線交匯的地方。
遙遠的江河源頭,是杜甫逝去的理想
公元766年,偉大的詩人杜甫徘徊在今日三峽邊的夔府孤城(今重慶奉節(jié)),不盡長江是他最常見的風景。此時,距離他在成都平原體驗“澄江平少岸,幽樹晚多花”的閑適已隔有年,而在江漢平原沉浸“星垂平野闊,月涌大江流”的歲月則尚未到來。周遭峻拔的叢山,每每攔住他順著江水而逐漸遠移的目光,卻攔不住他追隨江水奔向遠方的心緒。一個關于木筏漂流的典故便被寫入《秋興八首》:“聽猿實下三聲淚,奉使虛隨八月槎?!?/p>
南朝文獻《荊楚歲時記》記載,漢武帝命張騫到西域去尋訪黃河的源頭。張騫在黃河上乘木筏(浮槎),漂流一月后到達一處城郭,看見河邊有一女子織布、一男子飲牛。后張騫回到中土,拜訪占卜者嚴君平,被告知所到達之地是天上之銀河,遇見的二人就是牛郎與織女。
這一傳奇故事在唐代有著巨大的接受度,黃河與銀河的聯(lián)系在文學作品中被反復強調(diào),如李白《將進酒》詩中“黃河之水天上來”、羅隱《黃河》詩中“解通銀漢應須曲”,都由此生發(fā)。不過,唐人在用典中似乎忽略一個顯而易見的邏輯缺陷:張騫尋訪河源理應逆流而上;而在這個沒有纖夫的故事里,木筏只能順河漂流。
事實上,中國人對于河流的地理學認知,很早就達到了極高水平。在甘肅天水放馬灘墓群出土的迄今最早的地圖實物中,公元前300年前后的古人,就能于木板上十分清晰地勾勒出渭河上游各河流的分布情況。公元6世紀,酈道元寫作的《水經(jīng)注》中,對全國河流信息的掌握程度,已令人嘆為觀止。不但記載河流數(shù)量高達1300多條,不同河段的清濁、緩急、寬窄、豐枯等細節(jié),都有明確記載。
只是,古人的河流知識在空間方面并不均衡。雖然在理性認知中,唐人不會真以為黃河與銀河連通,但黃河源頭的確切位置則模糊不清:究竟是《尚書·禹貢》中的“積石山”,還是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“昆侖山”,抑或是唐人曾親自到達的“星宿?!保L期沒有定論。這無疑使黃河源頭蒙上某種神秘色彩,“張騫浮槎”的浪漫主義要素,也更容易被人所津津樂道。
《秋興八首》是杜詩名篇,但“奉使虛隨八月槎”一句的確切含義眾說紛紜。結合杜甫親眼所見與唐人的河源認知,或許可以試作如下理解。
有著強烈經(jīng)世情懷且一度接近中樞的杜甫,只能困守在遠離長安的西南一隅“每依北斗望京華”。杜甫其實不害怕偏遠,只要能繼續(xù)為君王效力,哪怕是受朝廷指派(奉使),像張騫那樣乘坐木筏遠至江河源頭;但在現(xiàn)實的高江急峽中,杜甫絕對看不到一只可以自行逆流而上以達江河的木筏(虛隨八月槎)。神話破滅,江河的遠方源頭遙不可及,“致君堯舜上”的理想也只能任隨江間波浪,漸行漸遠。
秦觀的相思,沿著郴江付予誰
晚年杜甫的心境與筆力,一如深秋的江水,沉郁浩蕩,浸透寒冷。同樣的寒冷,也出現(xiàn)在300年后的湖南,湘江二級支流郴江的水波中。這大概是一個初春天氣,從東京(今河南開封)被一路貶黜至郴州的才子秦觀,寫下著名的《踏莎行》:
“霧失樓臺,月迷津渡,桃源望斷無尋處。可堪孤館閉春寒,杜鵑聲里斜陽暮。驛寄梅花,魚傳尺素,砌成此恨無重數(shù)。郴江幸自繞郴山,為誰流下瀟湘去?”
秦觀逝后,他的老師蘇軾讀到“郴江幸自繞郴山,為誰流下瀟湘去”,在句后親書:“少游(秦觀字)已矣,雖萬人何贖?!边@兩句詞由此著名?,F(xiàn)代讀者無疑能感受到蘇軾對弟子的贊嘆傷感之情,但這兩句詞究竟妙在哪里?近人唐圭璋謂其“情韻綿邈、令人低徊不盡”,仍覺費解。
倒是一個古老而俚俗的故事,對我們的理解有所幫助。宋人筆記云,秦觀被貶赴郴州途中路經(jīng)長沙,迷戀一妓,但因害怕被舉報彈劾,不敢攜至郴州,只能借郴江湘水送去深情。為經(jīng)典詩文編制俗艷“本事”,是某種源遠流長但未能脫離低級趣味的傳統(tǒng),一如要把《洛神賦》說成《感甄賦》。但對《踏莎行》的此種解釋路徑,卻正確地指出前人在河流與情感之間所建構的一種經(jīng)典關系:河流是情感的載體,情感沿著河流奔向對方。
借助天然江河與運河,中國很早即形成連接核心政治經(jīng)濟區(qū)的發(fā)達水運網(wǎng)絡。每個人或者書信,皆可經(jīng)由天然或人工河道,達至親人戀人友人的身邊。秦觀在詞中提到的“驛寄梅花,魚傳尺素”,即指書信。折梅花以寄遠人、托魚雁以傳書,這是漢魏六朝時期已經(jīng)成熟的著名掌故。
把書信放在郴江之前,不禁令人想到唐人雍陶的故事。雍陶是成都人,恃才傲物,對自己的親人疏于問候。其舅李敬之寫詩譏諷道:“地近衡陽雖少雁,水連巴蜀豈無魚?!边@也從側面反映,在唐人眼中,水脈構成的物理聯(lián)系是相當可靠的。
秦觀的貶所郴州離衡陽不遠,《踏莎行》的下半闋或許可以這樣理解:“我居住在偏遠的地方,想給遠方的親朋寫封信,其中滿滿都是我無盡的遺憾與愁緒。這里所幸還有一條郴江,應該能把我的心意傳遞出去吧!可是,還有親朋能夠或愿意收到我的信嗎?”
更早一些,蘇軾已有“欲寄相思千點淚,流不到、楚江東”的名句。秦觀顯然比他更進一步,仿佛在說:“我有相思,可以流到,可誰在那里呢?”可見蘇軾所對《踏莎行》結尾二句的欣賞,是一種河流與心靈高度契合后無法排遣的密密愁緒,并不是王國維所批評的流于“皮相”。
在“廣陵客”的指尖,淮水展開千里云山
杜甫看不到遙遠的江河之源,被朝廷遺忘在蕭森的巫峽;秦觀看得到郴江在遠方匯入湘水,卻依然被拋棄在迷蒙的霧夜。無論看見或看不見,河流的遠方除了感傷孤獨以外,能安放一種從容靜謐乃至優(yōu)雅閑和的情緒嗎?不妨讀一讀李頎的《琴歌》:
“主人有酒歡今夕,請奏鳴琴廣陵客。月照城頭烏半飛,霜凄萬木風入衣。銅爐華燭燭增輝,初彈淥水后楚妃。一聲已動物皆靜,四座無言星欲稀。清淮奉使千余里,敢告云山從此始。”
唐代詩人中,李頎是描寫音樂的高手,歷代皆激賞“一聲已動物皆靜,四座無言星欲稀”,明清之際戲劇家、評論家黃周星謂其“妙處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”。至于本文的結尾兩句,歷代著墨不多,一般以為作者要到千里外的淮河流域公干,聽此曲后頓生歸隱“云山”之意。
此種解釋不能令人滿意。此詩運用一系列形象化的方案,運用明暗、冷暖、動靜等方式極寫琴韻之悠揚,處處緊扣于琴,已經(jīng)水乳交融、渾然一體,不當于收束處忽然抽離。
作為當代人,我們大可以借助我們時代的文藝方式提出一種新思路,即末二句實為一種“音畫”。在這“音畫”中,“奉命出使”的并非詩人自己,而是淮水本身。在琴聲的驅使下,清澈的淮水緩緩東行,兩岸的千里云山如畫卷徐徐展開。這畫卷開啟處并非地理上的淮水源頭桐柏山脈,而是撫琴者“廣陵客”的指尖。
為什么詩人用淮水而不是其他江河呢?這大概是為了遷就“廣陵客”的典故。嵇康臨刑前彈奏《廣陵散》的典故十分著名,以此來類比琴師,足見技藝高超。地理上的廣陵(今江蘇揚州)長期被認為是淮河南岸的重要都會,即所謂“淮左名都”?!皬V陵客”的琴聲中流淌著淮水,字面意義極為貼切?;春恿饔螂m多平原,但“淮南木落楚山多”也是唐人共識,秀美的風景當?shù)闷稹霸粕健敝^。
在沒有飛機與攝像機的時代,由雪山冰川涓滴交融的源頭,到匯入大海時黃藍相隔的尾閭,以及俯瞰視角下曲折蜿蜒的河道,是大多數(shù)先輩不可能目睹的河流遠方。令我們驚異的是,先輩們用他們瑰麗的想象、豐沛的情感、高卓的才思、細膩的筆觸,超越了他們時代感官與技術的局限,不斷追尋河流的遠方、拓展詩意的遠方,為我們留下了比真實的遠方更為深廣的文化空間,足以承載個體與家國、柔情與理想。
河流與詩歌,是定義我們民族心靈地平線的重要坐標。
(作者系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)
張景平 來源: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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